有声读物|脱墼
家 在 黄 岛 晨起读汪曾祺文《沽源》云:“城里大街两侧,隔不远种一棵树——杨树,都用土墼围了高高的一圈。”不识“墼”字,查《辞海》:墼(ji基),砖头。也指砖坯,如土墼。心里忽然一亮,五十年前务农时,有一项农活是“脱墼”。那时老老少少都说脱墼,却没有人说这个字怎么写。我一直以为是方言土语,书面语是土坯。 其实,西汉时期的儿童识字课本《急就篇》中,就有这个“墼”字,是当时的常用语。看来,很多我们以为是方言土语的字,其实本是古语也未可知。 土墼是北方农村用来垒炕的,过去,北方农村都睡火炕。现在,有些上了年纪的人,即使搬进城镇的楼房居住,也依然留恋火炕,条件允许的,就特意留出房间,给自己垒一铺炕。不过这些人现在垒的炕,已经不用土墼了。但在五十年前,垒炕却只能用墼,别无他物代替。 家 在 黄 岛 脱墼是重活,脱墼时,两人一组,一大工一小工。大工负责脱墼,脱墼时身边放一盆清水,一手执墼框,一手执瓦刀。小工负责执铁锨送泥。泥最好用黄泥,人们称其“黄泥头”。黄泥粘性强,用黄泥脱出的墼结实。和泥时再掺入麦糠,这样脱成的墼不易开裂。小工以铁锨送泥,把泥甩入墼框后,大工即用瓦刀抹泥,使其塞满塞实。为了使干后的墼更结实,还在墼中间放入一把麦秸。然后抹平,双手一提墼框,一个土墼即脱框而出。把墼框放水盆一涮,等小工的下一锨泥。 大工活看似轻松,实则有功夫在焉:大工先要带着小工和泥。泥要和得粘稠合度。太粘太稠,抹泥时费力耗工。过稀过薄,脱出的墼轻脆单薄,质量不过关。这全凭大工的经验和感觉,小工完全听其指派。脱墼时,抹泥要到位,使土墼有棱有角,棱角分明,土墼面要平坦如砥,这样垒炕才不会坑凹不平。 技术精熟者,动作既少,质量又高,往往只需抹三四刀即可。另外大工须蹲着操作,时久则双腿麻木。对小工的要求是,一锨泥必须不多不少,刚好满墼框。少了,小工得再跑一趟;多了,剩下的泥用在下一块墼中,下一锨泥的数量更不好把握。小工的一锨泥,要一下子甩入墼框,干净利索,不拖泥带水。总的要求是大小工配合默契,小工一锨泥到位,大工三两下抹好。质量要好,效率要高。一天下来,生产队长最后验收。对脱得少、质量差的,队长会对着大工,吼着嗓子骂一通。 家 在 黄 岛 上世纪七十年代,生产队实行劳动力评分制。每个劳动力干一天记几分工,到了年底,由大家根据各个劳力的表现评出。青壮年是整劳力,一般评十分工。妇女和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是半劳力。脱墼的小工多是半劳力。然而,脱墼时小工的效率高低,却直接影响大工的业绩,关系大工的年底评分。评不上十分,经济受损失,面子更不好看。因此对效率低下的小工,大工总是毫不客气地责骂。本村的人,不是同族即是亲戚,不见外, 华澜微电子有限公司骂起来就特别狠。 带我的大工是柏山。柏山三十多岁,身躯高大,骨骼粗壮,很有气力,对农活样样拿的起放得下。是生产队数的着的壮劳力。可是,有一年评工分,柏山却被评了九分半。倒不是柏山活干得少或者差,而是队长认为,柏山应该再多干一些或更好一些。比如,用手推车向新耙好的地里送粪,新耙好的耕地松软,前边的车进入时要压辙开路,费力自然大。前有车后有辙,后边的车就省力。队长认为柏山力气大,应该在前边压辙开路。而柏山认为,大家都是同样的整劳力,工分记得一样多,凭什么单要我在前边压辙,大家机会均等才公平。柏山甚至认为,队长才是最应该打头阵的。这当然使队长不高兴。评工分虽说是大家评,实际上,队长的意志还是很管用的。于是这一年柏山没有评上十分工。如前面所说,经济上并没有什么,那时的工分也不值几个钱。可是面子上不好看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,伤害性不大,侮辱性很强。 家 在 黄 岛 因此,我给柏山打小工,就分外小心翼翼,生怕挨他的责骂。 我第一次干这种活计,笨手笨脚,不得要领,影响柏山工作。不过柏山却没有斥责我,而是极耐心地教我,将铲泥和泥送泥的技巧一一传授。我想,这大概是我们家刚搬来不久,我母亲是村小学校的老师的原因吧。老师在村民中还是很受尊重的。好在我学得也算快,半天时间就成为熟练工。活熟了,柏山还让我也做大工试试,两人轮流做。我试了几下,还真不行。我的这双手,特别不协调,抹泥总是不到位,人家柏山三几下就成,我要七八下,脱出的墼还缺边少棱,几乎是废品。于是赶快乖乖地缴械,老老实实地做我的笨活。几天下来,我和柏山合作愉快,脱墼成绩也不错。队长看了,还赞许了一番。我们两个自然也很高兴。虽然如此,脱墼小工这份活,还是太苦了。一锨泥的份量太重,一天脱几百块墼,就要托着沉重的一锨泥跑几百趟。脱一天墼,双臂又酸又痛,晚饭时,连筷子都拿不稳。 脱好的墼,先平放在地上,晾晒一昼夜。然后扶起竖放,同时,由大工把沾在墼底面的沙土刮净。这时候的土墼,横成排,竖成行,整整齐齐站在地里,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士兵。彻底风干晒透后,接下来的工作是砸炕。是的,没说错,砸炕,不是砸锅。每年到了季节,生产队要把一些人家烧了几年的火炕砸掉,另垒新炕。谁家的炕烧了几年,队长心中是有数的,各家各户轮着来。那些旧的土墼,经过几年农家烧饭的烟熏火燎,成为很好的磷肥。把这些土墼捣碎,施在地里,是很好的农家肥。年复一年,很多原本瘠薄的田地就逐渐肥沃起来。烧了几年的土墼,坚如金石,用镢头砸上,铮然有声,散发出一股亲切的香气。然而如同脱墼一样,砸炕也不是轻快活。且不说尘土飞扬,呛上一天,人的脸上,只有牙齿和眼白是白的。这不算什么。累人的是把墼块从房间抬出去。两人抬一大筐。一筐墼块有多重,没人称过,只见抬墼块的扁担压得弯弯的,总有一百几十斤吧。壮劳力抬一天也喊腰酸。和我合抬的是东合,我在前,东合在后。东合有四十岁的样子,个子不高,墩墩实实,话少。东合常常把筐索向后挪半尺。当我感到肩膀压力陡然减去,回头投去感激的目光时,他总是笑笑,或者说一句:“小猪子肉(右),不顶滚啊。”意思是,你还嫩着呢。五十多年了,许多往事已如烟云般散去,东合的这句话和他的笑容,我始终未能忘怀。 家 在 黄 岛 与砸炕压茬进行的是支炕。为什么村民不说垒炕,而说“支炕”。不看不明白。支炕是技术活。一铺好炕,通风要顺畅。否则,做饭时不仅火不旺,饭熟得慢,浪费柴草,还会满屋生烟,呛死人。通风太顺了,也不行。留不住火,热气一下子全窜到烟囱里,饭既难熟,炕还不热。北方的火炕,冬天就是家中的火炉。火炕要散热均匀,不管多大的炕,都能感到热乎。炕热乎,屋里也暖和。为了达到这些要求,炕内部的土墼,不是像砌墙那样,一层层摞起来,而是竖起来,一块块土墼,相互支撑连接,形成许多大小错落的格子空间。看到貌似庞然大物的一铺炕,中间只是由那些薄薄的土墼支撑着,我真担心它们会一下子轰然倒塌。然而,炕却终于结结实实地立在那里。记得童年时,无论我们怎样在炕上打滚竖筋斗,炕都没有陷落过。 村人有言:“看支炕的不敢困觉”。信然。要同时做到这些,非技术而何?最后的要求是快。砸了旧炕,新炕不快支好,没地方困觉。要支得快,还要干得快。支好的炕,烧几顿饭的功夫,炕面上云雾氤氲,很快就干了。第二天就可以上去放心困觉,不潮湿。支炕时,我仍是打小工,给支炕的大工们送泥。为了炕干得快,大工们用泥很少,可谓惜泥如金。铲来一锨泥,我能站上半天,和脱墼砸炕时的劳累比,真是天壤之别。 看到这些能工巧匠熟练敏捷地工作,我总是心生敬佩之情:他们一定有一张图,一张像诸葛亮的八卦阵图一样的图。这些笨重的墼块,就按照这张图,支撑起一铺舒服结实的炕,只是这图在他们心中,祖辈传流,并不画出来。我想,用不了多少年,我也能学会这门技艺吧。可惜,还没等我成为一名整劳力,我们家就搬离了村子,这门技艺没开始就匆匆结束,无缘学成。 作者/潘盛国 简介: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会员。生在新中国,长在红旗下;爱党、爱社会主义、爱祖国;爱读书、爱写字、爱画画;爱听音乐。心血来潮了,就写几句打油诗。 诵读/王刚 简介:家在黄岛·上泉朗诵社副主席。康乐大酒店总经理。喜欢朗诵,用声音传播真诚,浸润岁月,温暖人生。 本期参与编辑 主编:静 秋 责编:王礼明 排版:宋荣芳 校稿:王礼明 音频:王 刚 发布:孙晓宇 “家在黄岛”主编 AAB |